《牵丝戏》第二章:丝动心起

拜师张师傅之后,李玄的日子完全翻了篇。从前他还能偷点懒,窝在书房里翻父亲买来的闲书,或者在后院追蝴蝶、荡秋千,日子过得像蜜糖一样甜。

图片[1]-《牵丝戏》第二章:丝动心起-沙发上的铅笔

现在呢,每天鸡还没打鸣,他就得从热被窝里爬出来,揉着眼睛跑到祖宅的后院去。那院子本来是堆杂物的,张师傅来了后,清理出一块空地,搭了个简易的小戏台子:高三尺,宽两尺,四周用旧纱帘围起来,模拟大戏台的帷幕效果。纱帘是父亲铺子里的次品绸,风一吹就飘,透进晨光,斑斑点点,像梦境一样。李玄跪在师傅面前,行正式的拜师礼:三叩首,敬茶,宣誓“勤学苦练,尊师重道,不弃不馁”。张师傅腿脚不便,坐在一张破竹椅上,手里握着根藤拐杖,敲着青石地面,发出“咚咚”的声响,强调每句话:“小子,牵丝戏不是闹着玩的,它是命根子。手指断了还能接,心要是散了,这辈子就全完了。明白吗?”

李玄用力点头,眼睛亮得像星星,满脑子都是镇口那场震撼的表演:木偶兰花指轻捻,裙摆飞扬,铜铃清脆,阳光帷幕间灯火幽微。他觉得,那不是死木头在动,是灵魂在跳舞。从那天起,他的世界只剩丝线、木偶和无尽的练习。

学习从最最基础的选材开始。张师傅不让他急着上手操控,先带他去镇上的木匠铺转悠。那铺子在河边,锯木头的声音“吱吱”响,木屑飞得满天都是。

图片[2]-《牵丝戏》第二章:丝动心起-沙发上的铅笔

张师傅拄着拐杖,一块块挑边角料:“梨木轻巧,不容易裂开,适合新手练身段;桑木韧性好,关节稳当,经得起扯;紫檀木贵重,香气能养护木偶,但得省着用。”李玄小手摸来摸去,梨木凉凉的,桑木弹弹的,紫檀闻着有股淡淡的香。他记在小本子上,回家后就偷偷翻父亲铺子里的绸缎碎料,给木块包衣裳,试着缝小裙子、小袖子。针扎进手指,血珠冒出来,滴在布上红红的一点,他不哭,就用舌头舔舔伤口,继续缝。缝歪了拆,拆了再缝。丫鬟小翠看见了,心疼地说:“少爷,您这是干嘛?手这么嫩,毁了可怎么见人?”李玄笑笑:“小翠,你不懂。这裙子穿在木偶身上,比活人还美!”

选材练熟了,才轮到缠线练指。这是牵丝戏的命门。张师傅教的线是特制的:银丝混蚕丝,细得像婴儿头发,却韧得能拉动斤把重的木偶。他先让李玄空手练指法:大拇指控制头部转动,食指管上身扭腰,中指拉腿迈步,无名指和小指负责细微动作,像兰花指、云手、水袖抛洒。李玄第一次缠线,手抖得像筛糠,线一扯就缠成死结,打得死死的。张师傅不发火,就坐在旁边抽旱烟,让李玄自己拆。一遍拆不开拆十遍,拆到手指起泡,泡破了流黄水,疼得钻心,李玄咬牙忍着,用盐水洗洗伤口,继续拆。晚上回房,他不睡,点起油灯,继续练。灯芯“啪”地爆花,影子在墙上拉长晃动,他的十指越来越灵活。练到后来,他能闭着眼缠线,一气呵成,线在指间飞舞,像活了似的。

图片[3]-《牵丝戏》第二章:丝动心起-沙发上的铅笔

“心不动,线不活;线不活,偶不灵。”张师傅反复念叨。李玄起初不懂,就闭上眼睛,脑子里反复回放镇口大叔的表演:木偶西施捧心,眉头微皱,诉说相思苦;貂蝉拜月,长袖甩开,祈愿连环;穆桂英挂帅,鞭子一挥,气吞山河。渐渐的,他能让一个用稻草绑的简易人偶动起来了。先是头转,转得生硬像机器人;再是手抬,抬得直愣愣像木棍;最后腿迈,迈得一瘸一拐。但李玄高兴坏了,抱着稻草人跑去父亲的书房:“爹,看!它动了!真的动了!”

李员外正埋头算账,抬头一看儿子手指全是血痕和茧子,气不打一处来:“玄儿,绸缎铺的账本堆成山,你学这个败家玩意儿干嘛?手指毁了,将来怎么握笔怎么谈生意?”他开始扣零花钱,不让李玄乱花。李玄不灰心,偷偷卖自己的东西:母亲留下的玉佩、父亲给的风筝、海外带来的玻璃珠串,一件件换钱,买银线、买木料、买小机关。镇上小孩笑他:“李少爷变乞丐了,卖玩具换木头!”李玄不在乎,心里想:你们懂什么?这木头会活,会陪我一辈子。

张师傅教得严,但也知道劳逸结合。他偶尔带李玄出门见世面。青石镇每月十五有庙会,附近戏班来唱大戏,锣鼓喧天,人山人海。李玄跟着师傅,钻进戏台后面,躲在道具箱后偷看。那些名角操控的木偶高级多了:关节三十六处,眼珠转动靠微型水银管,嘴张合用细弹簧,裙子飞扬靠小风箱,甚至能吐出丝雾,模拟哭泣或吐息。李玄看得入迷,眼睛都不眨。

图片[4]-《牵丝戏》第二章:丝动心起-沙发上的铅笔

晚上回去,他做梦都是丝线飞舞,木偶在台上演离合悲喜。醒来天还没亮,他就用筷子绑线,练习那些偷来的高级技法:云手翻飞如白云,水袖抛洒像浪花,圆场步稳健如行云流水。筷子练断了一把又一把,他捡起来磨尖继续练。手指磨出血,他用布条裹裹,咬牙坚持。

十三岁那年,李玄进步神速。张师傅给他一个中等木偶:梨木身躯,十处关节,眼睛黑曜石,裙子绸缎。他练了整整半年,从早到晚,饭都顾不上吃。终于,能演一出完整的《牡丹亭·游园惊梦》。杜丽娘的娇羞婉转、柳梦梅的痴情脉脉,在他的丝线牵引下,活灵活现。庙会上,他第一次公开登台。小台子搭在广场中央,围观的人黑压压一片。李玄上台时腿软,手心出汗,心跳得像擂鼓。但线一拉,木偶动了:兰花指轻捻花瓣,腰肢扭转,裙摆飞扬。观众先是安静,然后爆发出叫好声:“小娃娃,手艺了得!比大人还灵!”铜钱扔上台,叮叮当当像雨。李玄鞠躬谢幕,那一刻觉得所有苦都值了。掌声如潮,他眼眶湿了。

但父亲的反对越来越烈。锦绣坊生意红火,李员外忙着扩展,想让儿子学算账、识货色、谈生意、管下人。李玄却夜夜练到深夜,油灯钱花了不少,绸缎碎料用了一堆。一次,李员外半夜查房,发现儿子房间灯还亮着,推门一看,李玄趴在桌上睡着了,手里还缠着线,桌上木屑到处都是。父亲气得摔了茶杯:“李玄!你这是要气死我!牵丝戏能吃能喝?能光宗耀祖?将来娶媳妇,谁家闺女愿意嫁给街头卖艺的?从明天起,不准练了!把东西全扔了!”

李玄跪在地上,泪水打转,但倔强地说:“爹,你不懂!那木偶不是死物,它有魂!它会陪我,会让我开心一辈子!我就是要学,就是要做一个活着的木偶,比镇口那个大叔的还美,还灵!”

冲突彻底爆发了。李玄十四岁那年,偷偷背起小包袱,带上干粮和攒的铜钱,坐船跑去了苏州。那是江南戏曲的中心,“梨园春”戏班的旧址,虽然张师傅退休了,但他的老伙计们还在。李玄船上颠簸了两天,吐得黄胆水,但眼睛里满是兴奋。苏州城热闹非凡,秦淮河边灯火通明,戏园子金碧辉煌,门前车水马龙。他买不起票,就钻后门,贿赂看门的老头两文钱,藏在道具箱后面偷师。名师上台,木偶机关精妙:眼珠转动靠水银平衡,嘴张合用隐形弹簧,裙飞用内置风箱,还有声光效果,木偶哭时真有泪珠滚落(其实是玻璃珠)。李玄看了一整夜,脑子记了满满的,回家路上船晃,他又吐了,但兴奋得睡不着,躺在舱板上默背机关图。

图片[5]-《牵丝戏》第二章:丝动心起-沙发上的铅笔

回到青石镇,他开始疯狂实验。失败无数次:第一次装水银,眼珠转是转了,但漏了,木偶“瞎”了;第二次安弹簧,嘴张合卡住,木偶像中风;第三次试风箱,破了个洞,裙子飞不起来,反而“放屁”似的漏风。一次最严重,实验新机关时,弹簧崩了,木偶“爆炸”,碎片飞溅,扎伤了李玄的胳膊,血流如注。小翠吓哭了,跑去告诉李员外。父亲冲进来,看儿子胳膊裹布,气得又打了他一耳光:“滚出去!别认我这个爹!败家子!”

李玄哭了,抱着受伤的胳膊,搬到后院的小偏屋住。那屋子原来堆柴火,潮湿阴冷,他自己清理,铺上草席,白天帮张师傅干活——打水、煮饭、揉腿,晚上继续练。师傅心疼,但不说破,只是多教些绝活。李玄十五岁时,终于能独立演全本《西厢记·佳期》。莺莺的娇羞含蓄、张生的痴情缠绵,台下观众如痴如醉。张师傅看着,难得地笑了:“小子,你出师了。但记住,牵丝戏的顶峰不是模仿别人,是创造自己的。做出你的木偶,让它真正活过来。没了你,它原罪;没了心,才好相配。”

李玄点头,眼睛里燃起火。他开始疯狂存钱:卖父亲给的旧衣服、旧书,帮戏班跑腿挣外快,甚至在庙会表演换铜板。脑子里有个越来越清晰的影子:一个绝美木偶,容颜胜过活人,眉眼会说话,会流泪,会陪他一辈子。他要散尽一切家财,找天下最珍贵的材料,造她出来。让她不只是工艺品,而是他的伴侣,他的灵魂载体。

夜晚,他坐在小屋油灯下,喃喃自语:“没了你才算原罪,没了心才好相配。你褴褛我彩绘,并肩行过山与水。你憔悴,我替你明媚。”那是戏台上听来的歌词,他不知谁唱的,却觉得就是为他和未来的木偶写的。丝已动,心已起,路还长,但李玄知道,这辈子注定与牵丝戏纠缠到底。

图片[6]-《牵丝戏》第二章:丝动心起-沙发上的铅笔

学习历程苦得像黄连,但李玄甘之如饴。手指从白嫩到布满厚茧,心从稚气到坚如磐石。他失败过无数次,哭过、疼过、被打过,但每一次站起来,都更靠近梦想。镇上人议论:“李家少爷疯了,败家子一个。”他笑笑,不理。父亲渐渐软化,偶尔偷偷送吃的。李玄明白,总有一天,他会证明一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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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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